冷处偏佳

别有根芽,不是人间富贵花。

【迟勤】一世疏狂,应为横波

先生做什么事情都是安安静静,慢条斯理的。电急流光在他玉粳白露般的葱管间也洗出一派脉脉春流的情调。他此刻煎着一盏明前龙井,手指翩跹流畅地洗杯烫杯,宛若复奏一曲洞庭烟雨,江汉舒清。

 

迟瑞正低头嗅着金兽炉里的沉水香,“白芷和甘松清苦了些,冲淡了檀香的甜腻,茶味也不明显了。”

 

“谁叫你像个小狗一样凑那么近的。”罗勤耕笑嗔他,随手捏了捏他的鼻子,“我这可是按照寿阳公主梅花香的比例,忆苦思甜,余韵悠长,更衬茶味清远。你这狗鼻子虽然灵敏,但没有文人风味,没得糟蹋了我的茶。”

 

“我就是一个军中糙汉,哪里有你这些个讲究。”迟瑞委屈地在他手掌上蹭了蹭面颊,“小狗是人类忠实的朋友,你该不会泡好了茶却要撵我走吧。”

 

“你既是瑞小狗,又怎么懂品茶,喏,刚才洪大哥送过来的牦牛肉条给你吃,还有几根羊骨头。”

 

罗勤耕丢给他一袋重重的牛皮纸包裹的零食,作势赶人。

 

迟瑞知道他闹小脾气了,从身后把他搂住,下颌抵着他的肩膀,手指按住他捏着茶壶把的手,不住地碾磨,就着他把紫砂壶面上雕刻的松针叶一根根描摹了个遍。

 

倘若紫砂壶会脸红,此刻已经被摸得成了朱砂壶。

 

“我错了。”声音委屈像不小心吃了两顿猫食的宠物。

 

“哦?你错在哪儿了?”

 

“我不该隐瞒你亲自上战场指挥安东会战。”

 

“还有呢?”

 

“不该···为了调用军火接受大帅女儿看电影的邀请。”

 

“哼。”罗勤耕手肘往后狠狠地顶弄了一下,迟瑞闷哼一声,夸张地喊疼。

“你答应我的《夜宴》都没有陪我去看,倒是在她那里尝了鲜。”

 

“下不为例嘛···卿卿,你打到我伤口了。”

“少撒娇!对我没用。”

“真的!我第三根肋骨的枪伤!”

 

罗勤耕这才认真起来,放下漂去浮叶的蟾蜍荷叶滚珠茶盖,回身撩起他的衣摆。白色衬衣下伤口已经结伽,但依稀可见当时的狰狞。

 

他想到那日看见迟瑞躺在床上苍白的脸色,眼圈一下子红了。

 

迟瑞慌了:“允卿我没事,刚才就是开玩笑呢,你别哭啊。”

 

“你还说!你不知道我接到电报的时候心多痛!”罗勤耕将双眼埋合在他胸口,身子一颤一颤,“我天天为你悬心,你个没良心的,喝了我熬的鸡汤倒是长了几斤,我这身双丝褙子的束腰勒帛宽了一寸多呢!你怎么赔我!”

 

“对不起···”迟瑞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贪功,他只想把这天下都送到心爱的人面前来。

 

“我让你担心了,以后我做什么都一定先经过你同意,再也不做冒险的事情,你别难过,我心疼。”

他柔柔地用指腹捋着怀中人的后颈,像安抚一只离家多日的流浪猫,温热的吐息吹动玉白颈项上兔绒一般的汗毛,舌尖上的味蕾舔弄着晶莹剔透的耳垂,直到鲜妍如盛夏的攀藤蔷薇。

 

“不生气了哦。”迟瑞冷峻的面庞笑起来像初雪融化的暖阳,一个珍重承诺的吻烙在罥烟眉心。

 

罗勤耕替他将衬衣重新束进西裤中,亲手倒了一小盏刚泡好的茶,新鲜的嫩叶是春日凝妆上翠楼,遥见夫君封侯归来的欢喜。

 

“这一杯是敬你金章紫绶,班师拜侯。”他双手拇指和食指托着精致的双线青花薄胎六棱碗,颔首低眉,端至他唇瓣齐平,“一直没有跟你说,你这样战功赫赫,其实我心内悦慕欢喜···我从来没有真心否定过你,说过去那些话只是太担心你了···”

 

迟瑞罕见他这样直露的真,肺腑间情流澎湃,不由接过当酒一口豪饮。

 

“多谢夫人体恤,我日后一定会多多保重自己,不让你再担惊受怕。”

 

“牛嚼牡丹。”罗勤耕低低斥了一句,也不多责他这样浪费好茶,又倒了一杯:“这第二杯,我知道一入军中身不由己,我无法替你挡子弹,只能愿你出入平安,出征时我怎么替你系军扣,回来我就怎么帮你摘帽檐。”

 

迟瑞郑重接过,一口口缓缓地抿下,二煎的蟹眼水里是一层层潮汐般漫漶的深情,无数日夜里他是怎样研墨颗颗饱满的黄豆,醇厚的豆浆蘸着油条想象着塞到自己嘴里,一遍遍擦拭着黄杨木的秋千给缠绕的朝颜花浇水,等待自己从身后一下下推着荡入澄碧的晴空。

 

“我回来便每天陪着你,和你一起起床,一起磨豆浆,听你读报纸,给你剥莲子,夕阳下数法桐的落叶。”

 

“一约既定。”

 

“风雨无阻。”

 

罗勤耕斟了第三杯,却有些忸怩,“阿瑞,你知道你这次很危险,所以我害怕···”

 

“你想说什么?”迟瑞猜到了八九分,语调愈发温柔,就怕他害羞说不出口。

 

“我每天都很想你···我想···我想和你有个孩子···这样我就不会那么思念了···”越说越低,两靥绯红若熟透的樱颗。

 

迟瑞低笑出声,一气喝干,旋身便将他压在墙上,把茶水吐哺给他。

“唔···瑞···别···不是现在···”

“可我忍不住了···我要你···都三个月了···”

 

贝齿切蛋糕一般刻在奶油一样细腻柔软的肌理,是十足的肆虐和占有,而真正进入深潭的太湖石却婉转多情,硬生生将棱角分明化作圆润鹅卵,轻浅的呼吸间罗勤耕几乎要央求他,向青草更青处漫溯,又怕长篙一点,受不住他新婚之夜那般的争渡。

 

留在里面,就留在里面吧。抵在熟悉的地方,磨墨提笔,每一画都是似水柔情。

 

罗勤耕终是明白,为何称作云雨。

 

当真云情雨意。允卿,予你。

 

迟瑞初次遇见他是在浣花微雨,采菱斜日的河畔,先生没有撑伞,任由丝雨如尘云着水,含了荷瓣嫣香的涓滴从碧绿翡翠叶尖坠落,洇染了他积墨法山水做出的云衫。

 

水花溅起在粉底小朝靴,微微湿润了白袜,脚趾尖儿是夏日第一口雪糕的凉意,在靴绒毛里软软糯糯。罗勤耕忽地想起来新学的舞步,自顾自在雨中进退。

 

风自清歌不歇,从汉白玉砌的金山寺高台吹下西湖,杨花作雪飞。

 

西方交际舞换成了中国古典,“袅晴丝”一段信手拈来,一个急转,就滑落在陌生的怀抱里,松木清香冷冽沉远,臂弯却那样温暖坚定。

 

“先生是想‘将奴抱去牡丹亭,共成鱼水之欢’么?”低沉的音色因戏谑而温柔,撩拨过古琴的商羽。

 

“你···放开我!”受惊的先生犹如一尾赪色的鲂鱼在他怀里挣扎,动作都是轻轻的文雅,在旁人看来带了几分欲拒还迎的意思,而迟瑞心里更是痒痒,起了坏意地强吻他。

 

月光抚摸过鲛人的瀑发,是谁泣泪成珠。先生是初次,被吻得有些眩晕,眼角刺激出生理的湿润,呜呜咽咽,“你赔我!”

 

又是赔。他真的很喜欢说赔。真可爱。

 

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陪。从此以后,生生世世都陪着你。

 

不,我生生世世都早已赔给了你了,允卿。

 

可是敌不过的总是似水流年。

 

罗勤耕怀了浮生不久,军队改编,迟瑞从了红色,从此成为地下党员开始了漫长的潜伏。他按照组织命令另外娶妻,在武汉的西式婚礼上交换婚戒,罗勤耕在嘉兴的老家痛苦生产。

 

“啊啊啊!”他躺在长板凳上双手被麻绳捆住,手背上暴起青筋,剧烈的痛楚仿佛要从内而外撕裂他的肚子,浸满了汗水的面庞犹如湖底打捞而起的古董锈迹斑斑,咬破出血的嘴唇渐渐失了颜色,干涸又再度被冷汗浇淋。

 

“瑞···阿瑞···疼···好疼···你在哪···”他无意识地痛唤,真的想就此死过去了,眼前又浮现临别时候他漆黑的瞳孔,是足够淹没一生的留恋与缱绻。我要为你保住这个孩子···无论如何,我要为你把他生下来···

 

几千公里以外的迟瑞只觉心口一阵刺痛,他深深吸一口气,把婚戒戴上新娘覆了羽纱的手指。

 

允卿快生了,他肯定很疼很疼···我为什么不能在他身边,他怕痛,给我做红烧带鱼的时候割破手都要我吹着,哄着···生孩子那么痛,他该怎么办啊···

 

孩子脐带剪断的时候,罗勤耕觉得体内的血液都几乎流尽了,身子空空的,好冷。想让瑞抱着我,抱紧我···可是我连梦都做不到一个···

 

你别去台湾,别去···

 

那人终是坐上了四九年的飞机,即便新国立,他依旧有他的潜伏任务要完成。乡愁春恨便是这一弯浅浅的海峡。

 

迟瑞拄着拐杖在暮色沉沉里看到了前来接机的英俊男子。墨镜和长风衣掩映他桀骜不驯的鬈发,满是自己年轻时候的肆意张狂,桃花眼的形状却像极了罗勤耕年轻时候披了戏服,“姹紫嫣红开遍”的冶媚妖娆。

 

他有着执拗深情,却无一丝文人的雅骚书韵。大概是罗勤耕恨透了自己的书生气,什么都不能做,只能一次次望着自己越走越远,再不回头···

 

“浮生,好孩子···我终于见到你了···”迟瑞丢了拐杖将高自己半头的青年搂入怀中,可是他没有看到自己更想看到的蕙质兰颜,他要那柔若无骨,娇羞情怯,哪怕是岁月篡改了红颜,他依然是心头三寸月光,万顷清澈的爱意。

 

“你父亲呢?勤耕,勤耕在哪里?”迟瑞转着浑浊的老目,撑起罗浮生替他拾起来的手杖往前蹒跚走着,“我的允卿···”

 

你没有来,你为什么没有来···不,我不相信!

 

花甲之年的老人在儿子怀里哭得像个丢了糖人的孩童,直到后背跌入另一个柔软的怀抱,温润的唇瓣贴在自己褶皱的后颈。原本细腻的手指被岁月粗糙,却犹存当年兰花指捻红尘的风韵。

 

“你个大骗子!你赔我!”迟瑞哭哭笑笑,当年他最爱说的话,终是被自己所用。

 

“活了这么多年,你倒是返老还童了。”罗勤耕眉眼弯弯,揉着他灰白的头发,“你让我在这里等这么久,我怎么不能惩罚你了?”

 

“罚我下半辈子和你绑在一起,一步都不许分开!”迟瑞从口袋里掏出两根红绳,有些年月了,磨损得颜色都淡褪,但上面嵌着的红豆愈发炽烈如血,昭示着矢志不渝的相思。

 

颤颤巍巍地互相替对方系上,终于,隔了快半个世纪的十指相扣。

有词云:

灯影伴鸣梭,织女依然怨隔河。曙色远连山色起,青螺。回首微茫忆翠娥。

 

凄切客中过。料抵秋闺一半多。一世疏狂应为著,横波。作个鸳鸯消得么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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